南宋时期,金国一再侵犯大宋,而国内关于“是战是和”在朝堂之上一直争论不休。
绍兴十一年,秦桧专政,他力主议和,并贬黜抗金名将岳飞、韩世忠、张俊三位大帅的兵权,与金议和。同年,岳飞被下狱处死。
而当时有一位侍郎叫张九成,他坚持在朝堂之上力主抗金。
这位侍郎不仅主战,他还崇尚禅法,并与当时杭州径山寺的主持和尚大慧宗杲禅师交往甚密,常常去径山向禅师问道求法。
说到大慧宗杲禅师,他算是中国禅门顶天立地的人物,现如今各大禅林求道所用的“参话头”的方法,就出自他的创造。
禅师十二岁出家,至宋徽宗宣和六年,到开封天宁寺,依止当时名震天下的大禅师圜悟克勤禅师办道,不久参学证悟,深得禅师倚重。
不久,圜悟克勤禅师令大慧宗杲分座说法,因而名震京师,成为禅门杨歧派第五代传人。
到靖康元年,丞相吕舜徒奉赐大慧宗杲禅师紫衣,赐号“佛日大师”。
宋高宗绍兴七年,受宰相张浚之请,主持杭州径山寺。
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,发生了至今教人唏嘘不已的事件。
我们都知道,当年岳飞被十二道金牌招回,并被秦桧安上了“莫须有”罪名的故事。但少有人知道,在岳飞即将被押往风波亭处斩前,在整个朝廷都被秦桧压制的情境下,有一位出家人,全然无畏权势,不计个人安危,不断上书表达抗议,且言辞十分激烈,这位方外之人,正是大慧宗杲禅师。
但是这样的行为,却让一心要杀岳飞的宋高宗赵构十分反感。加之禅师又与主战的张九成交往过密,最终宗杲禅师被安上“非议朝政”的罪名,不久即被剥夺僧籍而充军湖南岳阳。
照常理,原先倍受朝廷礼遇,而今失去了一切官方的支持,被一撸到底,甚至被剥夺掉僧籍,失去了出家人的资格,换句话来说,就是被迫还俗。
昨天还站在光芒万丈的台上传法,今天就成为阶下囚被发配充军。随之而来的剧情,大约就是树倒猢狲散,原先亲密者、亲近者只会四处离散,不仅如此,甚至各种检举、揭发、告密的事件也会相续出现,而作为当事人的囚徒,这时候也往往只能叹息到:
天涯犹在,无处话薄凉。
但是,这一切的薄凉,并没有在大慧宗杲禅师身上发生,相反,甚至出现了一出人间奇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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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宗杲禅师被官府羁押,需要从浙江杭州步行至湖南岳阳,想来那场景大约如同《水浒传》上武松被流放时的模样:夕阳下,两个差役押送着孤苦的武松,一路蹒跚。
但当时发生的事实,却是天壤之别。
不知情的人看到后,一定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。
禅师发配的清早,从杭州各地,从不同的街巷,不约而同涌来了数万僧俗弟子,当然送别总是让人难过的,但除了长亭更短亭的送别外,当时有超过一万的僧俗弟子,自发决定要陪同禅师一起发配,从杭州步行至岳阳。
一万多人,这是什么概念,这么多人一起步行,只惹得尘土飞扬,遮天蔽日。
这样庞大的人群一起行走,那场面犹如行军,一路上埋锅造饭,人声鼎沸。这哪里是被流放的节奏,分明是禅师带着徒众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行脚,这一路,大慧宗杲禅师虽然穿上俗家衣杉,但依旧为弟子开示不断。
在大家眼中,禅师就是禅师,和是否披上紫衣、是否出家、是否被官方认可等等全无关系,所有人都被大慧宗杲禅师呈现的高妙智慧和人格魅力,深深吸引。
这一幕,算是史上最奇葩的流放。
清代《九华山志序》记述:宗杲“高宗朝忤秦桧,谪衡州(今岳阳)抵死,从之者万余人,当时訇然定光佛降世矣”。
明嘉靖《宁国县志》语:“一夕,太守及市民皆梦定光佛入城,明日杲至”。
自此大慧宗杲禅师被视为“定光佛”再现。
想起昔日玄奘法师去世,送葬者百万,整个长安倾城而出,而在白鹿原为大师守陵者过三万。
而今,大慧宗杲禅师被流放充军,自愿陪同者竟也过万。
昔之玄奘,今之宗杲,身虽异,而实相同。都共同绽放着耀眼的光辉,吸引着大众追随护持。
这一切真实的发生,即使放到现在,也依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,实难思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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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仅如此,到了南宋的绍兴二十一年,聚集在大慧宗杲禅师身边的弟子越来越多,秦桧听说后,实在咽不下这口气,但是也不能把这些追随者用武力驱赶,担心引发民变。所以只好想出一着,把禅师继续向南流放,这次的流放地变成了梅州。
梅州就是今天的广东省梅县,当时梅州实在是荒蛮之地,人迹罕至,不仅如此,更是所谓“恶疫瘴病”流行之地,而北方人至此,死伤者往往过半。秦桧之用心,昭然若揭。
宋代诗人杨万里曾去过那里,并赋诗云:
山有浓岚水有氛,
非烟非雾亦非云。
北人不识南中瘴,
直到龙川指似君。
当时的梅州基本上就是森林茂密、人烟稀少、瘴气弥漫,生活水平极其低下。生活水平低到什么样子?据说当时的一个县城驿站,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官办招待所,竟然也只是一座茅屋。由此可想而知,一般老百姓的生存状况了,而一个流放犯即将面临的又是怎样的凄楚境地。
秦桧就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,让这些追随者都知难而退。
但是,让秦桧失望的一幕再现了。
无论多么困苦的生存条件也挡不住弟子们追随大师的心,众弟子们收拾包袱,自带干粮,扶老携幼,再次追随大师远赴梅州。
想来这一幕,一定在当时的很多人心中引发极深的震动,一个人是怎么做到的,在被剥夺掉一切的地位、财产,并背负上罪名而被流放的情况下,还会有人追随,若只是几个好友送别还能理解,这么多人一起自发流放就显得实在太过玄幻了。
流放可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啊,余秋雨先生在《宁古塔》一文中就写到:
“与杀相比,流放时一种长时间的折磨。死了倒也罢了,可怕的是人还活着,种种残忍都要用心灵去一点点消受,这就比死都繁难了。
别以为这样热热闹闹一起远行并不差,须知道这些几天前还是锦衣玉食的家都已被査抄,家产财物荡然无存,而且到流放地之后做什么也早已定下,如‘赏给出力兵丁为奴’、‘给披甲人为奴’,等等,连身边的孩子也都已经是奴隶。
一路上怕他们逃走,便枷锁千里。我在史料中见到这样一条记载:明宣德八年,一次有一百七十名犯人流放到东北,死在路上的就有三分之二,到东北只剩下五十人。”
据记载,在梅州的六年间,追随禅师者,因为无法适应当地的瘴气,因为当地极其恶劣的生存状况,导致病死者过半。可以想见当时的生存条件是如何的艰苦。
到梅州后,梅州郡太守谢朝议在经过一段时日的验证禅师德行后,让自己的儿子谢纯粹归依禅师。禅师德行广布,梅州百姓深受其益,很多家庭都挂有禅师的法像,每天晨昏虔诚敬拜。
到绍兴二十六年,秦桧死后,年己68岁的大慧宗杲禅师终于被朝廷赦免放还。离别梅州时,禅师把在梅州六年受人供养的物品“尽散与人”,平日所收的钱财全部用来办斋饭,“遍请合郡”各界人士及百姓。
离别当日,地方行政长官举行了隆重的送别仪式,并派官兵护送从水路出发,送行的百姓“扶老携幼,遮道阻饯,眷恋有不胜情者,盖其道使之然也”!
大慧宗杲禅师站立船尾,向岸边的父老乡亲合掌作别,而岸边的民众早已呜咽一片,即使已经看不见帆影,依然不愿离开。
一位被朝廷治罪的流放者,居然凭借个人魅力把局面翻转成这样,想来历史上也找不出第二人。
行文至此,不禁想到:
如果被剥夺掉一切地位、财产、名誉的是我自己,身边又能有几人相送相随?
这一生,是否曾有这样的德行,是否曾有这样的行仪与智慧来利乐群生?
……
真希望,
当时追随宗杲禅师的队伍里,能有自己的身影;
真希望,
能为禅师的前行路上,劈荆斩棘、铺路搭桥;
真希望,
自己有一天,也能活出禅师的智慧分毫。
一心顶礼,大慧宗杲禅师!
和上,归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