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前所举,大慧禅师除了无我、无私以外,其慈悲助人之心行,乃至兼及反对大慧者,都加以助益;譬如大力反对及攻击大慧宗杲之李邴、郑昂尚书,都在大慧帮助下悟入如来藏明心境界,即是现成事证。复次,大慧禅师亦是知恩而且平等之人,对于世俗利益,他总不想与人计较;譬如他的万庵禅师,曾经述说大慧宗杲破斥邪说不遗余力,但是对私人利害之争,却是无所计较;乃至座下对他作了不当的劝言,他也没有抱怨责怪。有文为证:
【万庵颜和尚曰:“妙喜先师初住径山,因夜参,持论诸方及曹洞宗旨不已〔评论当代的诸方禅师及曹洞宗旨的错误而不曾停止〕。次日音首座〔大慧之〕谓先师〔大慧〕曰:‘夫出世利生,素非细事;必欲扶振宗教,当随时以救弊,不必取目前之快〔音首座以自己境界来衡量大慧,认为大慧评论诸方错悟之师,是逞口舌之快而不是在帮助诸方大师改邪归正〕。和尚前日作禅和子,持论诸方犹不可妄,况今登宝华王座、称善知识耶?’先师曰:‘夜来一时之说焉〔我只是晚上一时想到而说〕。’首座曰:‘圣贤之学本于天性,岂可率然?’先师稽首谢之〔大慧向音首座稽首谢罪〕,首座犹说之不已。〔音首座仍然不停的指说大慧这个过失〕”万庵曰:“先师窜衡阳,贤侍者录贬词,揭示僧堂前,衲子如失父母、涕泗愁叹,居不遑处。音首座诣众寮白之,曰:‘人生祸患不可苟免,使妙喜平生如妇人女子,陆沉下板缄默不言,故无今日之事。况先圣所应为者不止于是,尔等何苦自伤?昔慈明、琅琊、谷泉、大愚,结伴参汾阳;适当西北用兵,遂易衣,混火队中往。今径山衡阳相去不远,道路绝间关,山川无险阻,要见妙喜复何难乎?’由是一众寂然,翌日相继而去。”〈庐山智林集〉】(《禅林宝训》卷三)如是,妙喜宗杲禅师评论诸方禅师及当时曹洞宗传人的法义错误之处,虽受座下音首座妇人之见所责,然而却不觉得首座逾越之分际,亦不当面置辩,反而稽首感谢音首座之规劝;却于破邪显正以救禅人一事,仍然终生行之不倦,其心性之淳善,由此一公案可为明证也!对于音首座在大慧稽首谢罪之后仍然不断指说大慧一事,大慧都没有不悦之情。
不久以后,大慧被秦桧奏请宋高宗贬往闽南衡州,诸方曾被大慧指说法义有误的大师们,就开始对大慧作种种人身攻击;侍者了贤法师将诸方对大慧贬斥之词,录贴于僧堂前,大众如失父母一般的愁叹;后来,曾经劝止大慧破斥错悟大师的音首座,一反以前处处干预大慧师父的作为,来到各堂僧寮劝解:“人生祸患是不能以苟且之心而求免除的,纵使妙喜师父一生都能像妇人之仁一般,犹如大地陆沉、忠臣扬弃奏板一样都不对错误的事情提出他的看法,也就不会有今天被贬闽南的事情;可是先圣所应作的事情,其实还不止是师父今天所作的事而已(其实是应该更加大力的破斥邪说),你们又何苦如此的难过呢?以前慈明、琅琊、谷泉、大愚四人,结伴往参汾阳善昭的时候,正好遇上西北正在战争,他们就改穿俗人的衣服,混在军队的伙夫中,这样前往汾阳参学。如今我们住在径山,与闽南的衡阳相去不远,往来的道路上也没有设立检查关哨,山川道路都没有阻隔,想要前去面见妙喜师父,又有何难呢?”说过这些话以后,大众就停止了愁叹之声;第二天以后,众人就相继前往闽南衡阳亲近大慧妙喜禅师了。所以大慧禅师是见义勇为、不顾己利、不图私利,而且是肯接受谏言、不计较别人私德上的过失。
后来大慧被奸相秦桧贬到闽南之时,当时错悟之人便借机大力挞伐大慧宗杲。后世更有人写书捏造事实,诬责大慧曾经毁骂勤大师,此事是否属实?抑或仍是虎丘数传之后人捏造诬蔑之词?无妨再来考证一番,以明大慧之心性。
继承虎丘禅师法脉之后人,既因住持天童山道场之故,每每举提天童禅师之默照禅而同时弘扬之;然而传至后来多代以后,渐渐专以默照禅弘扬之,却又误会天童禅师默照之意,渐渐堕于离念灵知心中,已非天童当年默照禅所弘扬之如来藏了。堕于离念灵知之故,每多不服大慧一宗以如来藏妙义而广为禅门所推崇,故常编造大慧心性不佳之故事以诬之,非独近代所编造的大慧探病于天童乃至罹疮而亡一事也!有文为证,大慧入灭后约七十年间的《痴绝道冲禅师语录》卷一有云:
【昔日圆悟在京师天宁,忽罹丙午之变,虏人欲招二十禅讲名僧,时妙喜亦预其选。妙喜是个通身是眼底人,遂以计而脱归。时圆悟移住金山,大慧至金山且过,极口骂圆悟云:“这老畜生!是什么心行?却令我从虏而去!”骂之不已。时知事头首,白圆悟云:“杲兄在下面骂和尚,和尚也须作个行遣。”圆悟遂削一条竹篦,集知事头首,请大慧来。大慧至,圆悟云:“我教你去外国流通一支佛法,有甚不得处?却只管骂我?你肚里少我五百个活马骝在。”妙喜一闻此语,许多恶发当下冰释。是知圆悟老人凡为学者,一动静、一举措,如善射者箭不虚发,若非妙喜点眼知人意,未免荡而不反。时妙喜便欲谋住,圆悟云:“汝且去,恐有人不利于汝。”妙喜于是往临川见韩子苍,然妙喜不为圆悟之所留,因与子苍夜话,尤极口骂圆悟。子苍曰:“莫骂老和尚,我与老和尚相处一平生,莫知老和尚底蕴。汝与我相聚不多时,倾盖已尽,如何骂得老和尚?”妙喜云:“你俗汉,理会甚底?”遂珍重歇去。妙喜被子苍一拶,一夜不安,千思万虑揣摩胸中,遂乃叹服,自料不知圆悟之底蕴;于是夜起,扣子苍堂门,子苍云:“谁?”妙喜云:“某甲。”子苍云:“你作什么?”妙喜云:“我一夜思量,非特子苍不知老和尚底蕴,我实不知老和尚底蕴。”子苍云:“且去睡休,明日理会。”看他韩子苍虽是个俗汉,然它曾见作家来,便有解粘去缚底手段,使妙喜倒戈卸甲,不坐在是非得失里,终欲穷圆悟之底蕴。来日子苍云:“圆悟已住云居,兄可归云居去。”然是时圆悟道尊一代,子苍先遣书探圆悟口气,然后津发。妙喜归云居,圆悟遂以第一座处之。】(《痴绝道冲禅师语录》卷一)
此是虎丘一脉后人,传到南宋理宗皇帝淳佑十一年(公元1215年)时,开始对大慧捏造事实加以诬蔑的第一个事件,捏造后随即加载痴绝禅师的语录中大力广为流传。然此中有种种不符史实之处,据《佛祖历代通载》卷二十载云:【虏人犯顺,欲名僧十数北去;师为所挟,会天竺密三藏,日与论义,密尤敬服;寻得自便,趋吴门虎丘;闻圆悟迁云居,欲往省觐。道金陵,待制韩公子苍与语,喜之,以书闻枢密徐公师川曰:“顷见妙喜辩惠出流辈,又能道诸公之事业,衮衮不辍,实僧中祀梓也。”抵云居,为众第一座。】
又据《僧宝正续传》卷六,亦同样如是记载:【虏人犯顺,欲名僧十数比去,师为所挟;会天竺密三藏,日与论义,密尤敬服;寻得自便,趋吴门虎丘。闻圜悟迁云居,欲往省觐;道金陵,待制韩公子苍与语,喜之;以书闻枢密徐公师川曰:“顷见妙喜辩慧出流辈,又能道诸公之事业,衮衮不倦,实僧中杞梓也!”抵云居,为众第一座。】二部禅史所载完全相同。这是禅门正史所载者,非如虎丘一脉后人痴绝禅师仅以一己之语录,而对大慧加以捏造诬蔑,都只是一家之说也。
所以,事实上是:一、大慧是被胡人指定即将送往胡地的禅师,不是由勤大师指派大慧作为彼寺前往应赴之禅师。痴绝法师既言“虏人欲招二十禅讲名僧,时妙喜亦预其选”,则是胡人指定大慧为所选定之禅僧,不是由勤大师指定大慧前往的,就不可能会有大慧回来以后,不服勤大师指派他去,所以大骂勤大师的事情。所以痴绝法师其实痴犹未绝也!其言自相颠倒故。
二、韩子苍一生都执之礼以事大慧宗杲,决无可能如同痴绝法师所说而训示大慧宗杲,何况能如痴绝所言“有解粘去缚底手段,使妙喜倒戈卸甲,不坐在是非得失里”?须知当时待制韩子苍尚未得悟,乃是日后在大慧帮助下方始得悟者;是故韩子苍虽与大慧谊属勤大师座下师兄弟身分,然而一生都视大慧如师,都与李商老一样以师兄弟之身分而对大慧执礼。既然韩子苍当时尚未悟入,岂可能有解粘去缚底手段而帮助大慧悟入?更何况当时大慧禅师早已是悟入之后分座说法而名闻诸方之大师,才会被胡帅指定为金人所要之禅师;被胡帅放回时,又何须未悟的韩子苍来帮他去缚解粘?所以痴绝法师真是愚痴,导致说话颠倒不实。
三、大慧宗杲因为与天竺僧人详论佛法之后,被大大的尊崇;后来又与胡王义正词严的对谈以后,胡王信受大慧所说因果之理,所以就被放归了;放归之时,克勤圆悟大师已离开京师而前往云居山了;但是大慧并不知道大师何往,所以在一年余之后前往虎丘绍隆禅师处暂住时,才得知克勤圆悟大师已在云居山住持,并不是痴绝法师所说的在金山与勤大师相见而辱骂勤大师;而是被放回之后经过年余之久,因为前往虎丘绍隆处暂住,方由师兄绍隆禅师处得悉勤大师移住云居山,这已是一年余以后的事情了!此时大慧方才得知勤大师在云居山,因此由虎丘直接前往云居山相助及服侍,并未先在金山与勤大师相见,何有可能发生大慧在金山辱骂勤大师之事?
四、至于前往云居的中途,路过金陵而见到待制韩子苍共话一事,已是在虎丘时决定前往云居晋谒克勤大师之后,中路经过金陵时之事,不是先与韩子苍在金山见面、诽谤克勤大师之后,被韩子苍教训、知过悔改而劝服,才转为前往云居山的;更不是他被金人放回时,勤大师仍在京师或在金山与大慧相见,而有辱骂斥责勤大师之事;因为他被金人放回时,勤大师已离开京师而前往云居山住持了,二人并未在金山相会,怎会有在金山骂辱克勤大师之事?大慧既是先决定前往云居山奉侍勤大师,才在启程前往云居山的半路经过金陵而与待制韩子苍相见,不是等到韩子苍教训以后才决定前往云居山的,怎会有痴绝所说的被韩子苍教训的事?
五、据史实所载,大慧初抵云居山时,勤大师早已虚其首座之位,以待大慧宗杲;大慧从虎丘出发,初抵云居山时因为日头已晚,所以次日随即被勤大师任为首座,云居山大众因此大为喧哗,对大慧都不服气,这是禅门老参众所周知之事。所以大慧被放回之后,初见勤大师时是在云居山,这是他被胡帅放回之后首次见到勤大师,并不是痴绝所说的先在金山相见。大慧当晚草草暂住下来,次日随即被任命为云居山首座,何曾有先在金山辱骂勤大师之事?假使初见时有辱骂勤大师之事,焉有可能是在云居山首次相见而次日随即被任命为首座之事?
六、大慧离虎丘,路过金陵而到云居山时,日头已晚,次日随即被任命为云居山首座;以初来乍到之生分僧人,竟被委以住持以下、众人之上之首座职务,可以行使法主和尚的度人职权;当时云居山僧众数百人悉皆不服,乃至大慧以首座职责而秉拂上堂开示时,出现了昭觉道元禅师大为不服而上前质问,所以才会有禅门脍炙人口的公案流传至今。道元上前逼问:“眉间挂剑时如何?”大慧大声回道:“血溅梵天!”勤大师恐怕双方继续争执下去,便以手约住双方,说:“住!住!问得极好!答得更奇!”这是禅门老参众皆熟知的历史典故。可见大慧并未如同虎丘后人痴绝法师所说的“在金山相会时辱骂克勤大师”,这只是虎丘后人想要贬抑大慧而捏造的事项罢了!
上来所说,并非平实所编造者,除了上来所举禅门正史的二则记录以外,别有史实记载为据;《五灯全书》卷四十三云:【师〔大慧〕往省觐,至山次日即请为第一座。时会中多龙象,以悟久虚座,元俟师之来,颇有不平之心。及冬至秉拂,昭觉元出问:“眉间挂剑时如何?”师曰:“血溅梵天!”悟于座下以手约曰:“住!住!问得极好,答得更奇。”元乃归众,丛林由是改观。悟归蜀,师于云居山后古云门旧址,创庵以居,学者云集。】
语译如下:【大慧禅师前往云居山省觐勤大师,到山的第二天就被聘请为首座。当时云居山中其实还有很多龙象之辈,因为圆悟大师到云居山很久以来,一直都虚其首座之位而没有任命谁为首座,道元法师等到大慧禅师一到就立即被任命为首座,心中就有不平之心。等到冬至那天大慧行使首座职务而秉拂上堂说禅时,道元法师就上前质问:“眉间挂剑时如何?”大慧答道:“血溅梵天!”圆悟大师在座下伸手出来约住双方都不要再说话,他说:“停住!停住!问得非常好,答复更是奇妙。”道元这才没有继续质问而回座;丛林听闻到这个公案以及勤大师的评语,从此就对大慧极为推崇。后来圆悟回四川故乡养老,大慧不肯接受圆悟派给他的云居山住持位子,宁可让与道元法师,所以他送走圆悟大师以后,就收拾行囊去后山古时云门禅师住的旧址大盘石上,诛茅建庵而居;后来学人听到他在古云门筑庵而居,就又聚集到那里与大慧禅师相聚学禅。】
(原标题:大慧禅师之心性)